以德報怨
「有人問孔子:『別人欺負我,我是否應對他好?以德行來感化他……』」講台上的陳教授,拿着筆記電腦專注地宣揚「以德報怨」的精神,滔滔不絕;台下的大家卻沒這位教授來得專心,反而,在他舉例子時,竊竊私語,「哈?那教授還真當『以德報怨』是一回事了,真當自己是聖人嗎?怎麼可能做到這樣偉大,以德報怨?在這社會裡不管用的,別人只會得寸進尺,也只會怨報怨⋯⋯」其他人也一起附和,無一不認同那位同學的說法,微微的竊笑聲像是恥笑教授的天真和愚昧。看着筆記上一個個以德報怨的例子,令我想起那個人:「還真有這種愚蠢的人啊!」
那時,五甲班總是與充滿着青春而活潑氣氛的校園格格不入的。「考好文憑試」、「努力讀書」這些「格言」對這班來說只是笑話,只是空談,這裏的人抱着的心態也只是得過且過,每天的例行公事,也是五甲班同學做過最積極的事,就是戲弄老師,把他們嚇跑。每有一位老師,板著臉走出班房,前往校長室時情感立刻崩潰,淚如泉湧,紅着臉地向校長「告狀」,滑稽的樣子總令我們得寸進尺,連校長也束手無策。自此,五甲班就像一個密室,沒有人願意靠近,與外界形成隔閡。
直到那天,「咚咚」清脆俐落的聲音打在殘破的木門上,他身穿西裝,端正地走入班房,看樣子是個中年大叔,圓圓的臉上有着大而扁的鼻子,橫眉怒目,戴着的金絲眼鏡更多添一份成熟,「氣勢還可以的,可惜⋯⋯」只見「嘩」的一聲,水「從天而降」,落在他稀疏的頭髮上,筆直的西裝頓時濕透了,樣子狼狽得很,剛才的英明成熟頓時消失,留下的只有滑稽。全班立刻歡呼起來,哄堂大笑。只見他在手提包上拿出一張紙巾,輕輕地擦了擦自己的頭髮和眼鏡,笨重地走到講台上,拿起粉筆,「孟老師。」秀麗而端正的字體寫在佈滿塵埃的黑板上,隨即乾淨俐落地把粉筆掉在一旁,深鞠一躬,說:「想不到大家這麼熱情地歡迎我。我是孟老師,是大家的班主任,任教中文,請多指教,可愛的學生們。」語畢,露出的笑容令人摸不透,「他的情商這麼高嗎?」其他同學的笑容漸漸凝結起來,「沒有呼天搶地、臉紅耳赤的經典埸面?」驚訝的表情刻在同學臉上。的確,這個老師的套路還真是出乎意料,令大家方寸大亂。
那時,作為五甲班的「首領」,我不得已重振士氣,立刻上前到講台,無視正在寫字的他,一口氣把他的書和筆袋扔出窗外。「這裏不歡迎你這種人,請回!」他臉上卻仍掛着笑容,並說:「這位同學,亂扔老師東西是不對的,但是,你卻給了我一個很好的靈感!」隨即搭着我的膊頭,面向着同學,説:「剛才一心同學的行為令我想到該如何和你們班增進感情,放學後大家一起摺紙飛機,然後扔出窗外,切記不要像一心同學扔錯東西啊。」然後對着我笑了一下,默不作聲地整理好書桌,繼續上課。有人輕聲細語地道:「噗!五甲班的大家姐被新來的老師制服了?」我怒目而視,大家立刻裝着若無其事,但仍藏不住剛才的笑意,想必當是我的樣子一定很好笑了,早已氣得七孔生煙的我仍故作鎮定,那挫敗感就像辛辛苦苦堆砌的沙城堡被滔天大浪捲走,看似堅固但弱不禁風,面對如此泰然自若的他,我惱羞成怒,眼淚早已在眼眶打轉,眼前的景象朦朧得看不清,也不願看到,生怕令大家失望,連一個中年大叔也趕不走,自此我更對他懷恨在心,策劃看一次又一次的計劃⋯⋯
往後半年,他冷靜而從容的處事方法令我無從入手,他還因幫助同學解決學業與家庭問題而令大家慢慢接受他,這令我更不忿。在他的課堂上,我總會大吵大鬧,作一次又一次的惡作劇,但他沒有一次是生氣的,更表現得游刃有餘,不是婉轉地叫我把聲量降低,就是示意我出去罰站,令我丟人現眼。
一次的中文課堂上,正當他準備進來時,我把從實驗室偷來的油到在地上,孟老師捧着大量的文件夾,一個沒留神,在推開班房門時,失了重心,狠狠地跌在地上,文件散在一地,笨重的他找不回平衡點,正當同學想走去幫他,我指着他,大聲地命令「不要扶!」,彷彿宣示着我才是班中的領袖,同學也不敢違抗我的命令,紛紛卻步,孟老師好不容易才站起來,並拆掉擦鞋上的油,笑著示意大家不用擔心。
令老師摔倒,把東西往窗外掉,種種惡劣的行為令我明白到距離被老師投訴的日子近了。那天,我還躺着那簡陋的木板床上,開着電風扇,玩着遊戲,忽然有人按門鈴,本以為是外婆忘了帶鑰匙回家,便不情願地走去開門,映入眼簾的卻是無比熟悉的身影──孟老師。孟老師臉上仍掛着笑容,眼睛瞇成一條線,「尊貴的孟老師來我家是想私下狠狠地教訓我,還是向我家長告狀?不好意思,我的父母很早便離世了,外婆也沒興趣聽你的話。」我給了他一個白眼,並立刻把門關上,孟老師卻飛快地閃進來。他拿着一張紙,並說:「我知道,是家訪。」那張紙上是我的個人資料。沒有一進來的破口大罵、也沒有表現出一絲的不耐煩和厭惡,反而脫下鞋子,輕輕地走入玄關,「你不恨我嗎?我這樣對你?」這個問題我想問很久了,不斷被學生戲弄,仍沒生氣,更沒有懷恨在心,處處為難,老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時候,怎麼⋯⋯除非他是情商極高。我觀察了一會,才發現他真的不是來告狀,反而靜靜地坐在我的木床板上,不在意這裡悶熱的環境「唉!你這種學生見多了,討厭的,但同時也份外熟悉。」他回想起以往。
他說他的兒子以前也是這樣,調皮搗蛋,也有另一個格外乖巧的兒子。正因如此強烈的對比,他便一直處處為難頑劣的兒子,最終令他承受不住不受理解與比較的壓力而離家出走,更因誤入歧途而犯事,最終入獄了。「我應一視同仁,兒子入獄後才明白,不應把人分作『好』和『壞』,應好好教導他們。我那個兒子啊,雖然不聽話,但仍疼愛家人,只是我不理解他⋯⋯」說罷,臉上露出失落的表情,「所以,我便立志要做個好老師,不標籤任何人為『壞學生』,而是用愛心來感化他們。聽完他的話,我的心卻感到格外溫暖,酸澀的感覺一下子出來了。是的,我一直在孤獨中長大,只有外婆和我生活,外婆經常被人騙,令我明白到這社會的黑暗,只有以怨報德和以怨報怨的人,善良和誠實的人終究被人玩弄,所以我便經常出風頭,欺負別人。孟老師沒有責怪我,反而拍了拍我的肩膀,並說:「正所謂以德報怨,孟老師我就是為了教好你們才來的。」聽完後,我慢慢刪除剛剛發出去班群一「都說孟老師是偽君子,私下找我外婆吿狀」的訊息。
經過一番交談後,我明白到他的用心良苦,也因此立志不令他失望,專心上課,為學業下苦功,終於考上了大學。
以德報怨,是指懷著以和為貴、廣闊的心胸待人,即使別人用怨恨對你也要用愛心來感化他們,令他們改過自新,就如耶穌所說:「除了愛身邊的人,還要愛你的敵人」這種偉大,無私的行為,在人心叵測、只談利益的社會中,往往只有恩將仇報、以怨報怨,又有誰會冒着被人背叛的風險而做這種愚蠢的事?只有孟老師,不拘於時俗,散發着古代聖人的精神一以德報怨、一視同仁,做着「愚蠢」的行為,卻因此把一位學生從歧途和迷茫中拉出,並用善良來感化他。 選擇忍讓,後退一步,令敵人靜思自己的行為,令恨意化解。回過神來,我再次看著陳教授的筆記,並在筆記的例子中寫上「孟老師」三個字。